我们误以为只有自己的经历才算壮怀激烈。然后难免夸夸其谈,希望得到更多的认同,来缅怀心中那点被拼命放大的伤口与遗憾。
上学时,班上有个“富二代”男生。
同学们都很羡慕他,因为感觉他的钱总是多得花不完。穿最贵的名牌衣服,用最好的文具,生日聚会在最豪华的餐厅办,动不动中午就请全班同学吃冰激凌,还是当时我们都不舍得买的“和路雪”。就连班费用完了,班长打个招呼,他立刻掏出钱包补齐,一点儿都不含糊。
那时候还没有“土豪”或者“有钱任性”这样的说法,但他的确是全班最耀眼的那个人。女生围着他转,男生乐意跟他做朋友,老师都对他和蔼一些,算得上是“天之骄子”了。
加快再抓取
我们坐前后桌,有一次放学,他磨蹭着不动。我问他怎么了,他说不想回家。我问为什么,他说我三妈和四爸都在,今天家里肯定特别乱。
我第一次听到“三妈”和“四爸”的说法,一头雾水。问他什么是三妈四爸,他竟也没避讳,跟我说了。
原来他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异了,他跟着亲妈生活。亲妈是个女强人,白手起家,先卖鞋子,再卖貂皮,后来居然倒起了房地产,一夜暴富。有钱了,给他找了个继父。结果亲爸闻声又回来骚扰亲妈,称自己是孩子的父亲,要给钱才不闹,亲妈一气之下把他和一笔钱全甩给了亲爸,声称给完钱以后就跟他们父子毫无关系。亲爸同意了,带着他回家。
亲爸此前已经为他找了个继母,有了钱又嫌人家不够年轻漂亮,随即离了,找了个新女人结婚。继母跑回来问他爸要钱。他那时年纪小还分不太清,索性叫“二妈”和“三妈”。
他亲妈那边也乱成一团,接连离了两次婚。她并没有真如自己所说那样完全不管他,还会偶尔带着新找的男人来看他,给他塞零花钱,他就叫那些人“二爸”、“三爸”、“四爸”… …后来上了高中,家里太乱,亲妈又出钱给他租了个房子,偶尔让新晋的四爸来给他送钱和东西,每次都留个几万块。
亲爸知道他有钱,让三妈经常来他这里,硬是要钱回去贴补自己。他烦不胜烦,就想了个办法,把四爸和三妈约在同一天见面。“都不是善茬儿,估计这会儿正打得热闹呢。”他说。
我听得脑袋轰轰响,乱成糨糊,简直无法想象这是一个十几岁男孩的人生。看上去锦衣玉食,私下的日子却是一团乱麻,甚至已经开始学着应对无解难题。再看他那张貌似满不在乎的脸,却是读出了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郁和哀伤。
在泰国普吉的一座小岛上,我认识了一家餐馆的老板。
他们家店面很小,却在当地非常有名,专卖烤龙虾和椰子饭,味道不错。墙上贴满了顾客们的手写贴纸,有的写“龙虾真好吃”,有的向女朋友表白,还有的画一些稀奇古怪的画和文字… …世界各地的语言都有。店名则叫“LOVE”(爱),听起来就温暖无比。
每天晚上我们出海潜水回来,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去他们家吃饭,大老远就能闻到扑鼻的香味。据说老板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,从不在白天营业,只是出海晒太阳或是在家休息,晚上才亲自下厨,不多的食材,做完就打烊,端的是轻松洒脱。
我们都很喜欢这里的店员,永远笑眯眯的,还经常过来问菜合不合口味。有时候来了坏脾气的客人也从不计较,送杯果汁就打发了。
我想他们应该是世界上生活得最轻松幸福的那类人,经济有保障,没有竞争压力,在如此美丽的小岛度日,心情愉悦,身体健康。这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未经任何风浪的完美人生了。
有次我跟一位店员聊天,说起我的感受。他听过后却笑起来,指着店口的招牌问:“你知道这里为什么叫‘LOVE’吗?”
“大约是因为纪念某段爱情?”我猜测。
他摇头:“你记得2004年印尼地震引发的东南亚大海啸吗?”
我当然记得。那场海啸死了几十万人,举世震惊。李连杰也险些遭难,回国后还因此成立了壹基金。
他说:“在那场海啸到来之前,我们的确像你形容的那样幸福。”
那场巨大的灾难突如其来,一夜之间吞没了他的房子和全部财产,变得一无所有。许多亲友被海浪卷走再无音讯,连自己的命也是别人搭救回来。那个时候,他孤零零地站在废墟之中,赤手空拳,身无长物,哭得像个傻瓜,绝望无比。
幸好,岛上的人互相施以援手,一起盖起房子,重新建了餐馆,他们悉心经营,辛苦工作,依然亏损了很久。好在害怕海啸的客人们在几年后陆续回到了这座岛上,人流渐渐多了起来,才开始盈利。老板把餐馆起名叫“LOVE”就是为了感恩这段经历。
我听得唏嘘,然而故事并未完结。后来的某个夏天,我重回这座岛时,正遇上一次大规模海啸预警,地震级数与上次一模一样。尽管最后海啸未啸,仍然惊魂不已。我置身其中,更觉震撼与恐惧。
没想到海啸第二天,那家饭店便开门营业,我惊奇又不解,问店员难道不害怕吗?连续经历几次这样的心惊肉跳,为什么还愿意停留在这座小岛上?真的不要命了吗?
他的表情很平和,对我说:LOVE的意义不仅仅在于爱身边的人,更是爱着命运的安排。上帝让他们重新活过一次,不是让人学会畏惧,而要学会无畏。在经历生死之后,反而可以坦然安定地生活在这座小岛上。相信一切自然而然地到来,不害怕可能重来的危险,不再顾虑未来行向何方。
彼时他坐在长尾船上,我们同看着安达曼海缓缓下沉的夕阳。他的笑容融化在身后的金红色霞光中。
那是我以为的无忧无怖,却不知包容了多少惊涛拍岸,卷起千堆雪。
她是一所小镇学校的化学老师。貌不惊人,能力平平。她的生活节奏毫无亮点,按部就班,出生、升学、上班、结婚、生子。她从不试图出人头地,没想过一夜暴富,和大多数人一样,只想安安稳稳地过好庸碌的一辈子。
当我认识她的时候,她的身影几乎缩到不存在的角落。我从未想过这样一个人身上会有任何火花。任何问题都只有简单几个字的乏味回答,然后便开始露出满足的笑,看上去相当苍白无力。一个毫无亮点的人,我不明白为什么杂志要安排我来采访她。
直到别的老师偷偷地跟我说,她家有一个傻儿子。
“傻儿子?什么样的傻儿子?”我有些吃惊。
“脑瘫,生下来就带的病。现在已经16岁了,根本治不好,智商还像两三岁一样,在床上吃床上拉,可糟心了。这些年她拼命在外面教课赚钱,就是为给儿子治病。”
当时的我不太能理解。面临这样的困境,她为什么丝毫没有表现出压力,没有痛不欲生歇斯底里,反而平静到让人忽视她的情绪。
我们聊了很久,并没有得到具体的答案,她也不能描述出内心最深处的感受。那大概是所有像她这样的人在寡淡世界里唯一的私有。
她只是反复地说着一句话,试图让我多明白一点点。
“… …再苦再难,日子还不是要这样,拼了命地过。”
那些看上去幸福的、平静的、超脱的人生,常常会让人生出错觉:他们是与烦恼绝缘的,他们已经看破世情,或者世情压根与他们无关。
在这样的错觉下,我们误以为只有自己的经历才算壮怀激烈。然后难免夸夸其谈,希望得到更多的认同,来缅怀心中那点被拼命放大的伤口与遗憾。
直到有个声音狠狠地迎头砸下,带着不屑一顾的嘲讽。
别傻了,哪有什么独一无二,是个人就饱经沧桑。
前些天,我无意中看到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小侄女QQ签名改成了“你不像他”。
正好周末她来我家玩,我就逗她:“这个‘你’是谁啊?”
她居然脸红娇羞:“当然是我男朋友。”
然后她给我看小男生的照片。虽然清秀可爱,我也不知该如何置评,只好敷衍几句。刚要转身离开,她拉住我,说还有另一个的照片。
我说另一个是什么人?她害羞地笑:“刚刚问的是‘你’,这个是‘他’啊。”
我张大了嘴看着她。
小侄女一脸苦恼:“他们两个,一个是班长,一个是学委,好难选,我夹在中间好尴尬好纠结啊。”
她又说:“小姑姑,曾经沧海难为水,其实我还是最爱幼儿园大班的浩浩。可惜我们再也不能在一起了。小姑姑,你说浩浩会不会也很在意我?”
我努力地想了又想,实在不知如何回答。最后只得点了点头说:“爱过。”
她满意地点点头,然后长长叹息了一声—
“我这一生,真是沧桑呵。”
Author 辉姑娘
BGM Connie’s Butterfly